离·合

　　1一、
　　她第一次注意到他在她转学的一个星期左右。
　　初三，她做了个插班生。
　　也许是升学的压力，让这个群体里的人没那么快与她熟悉，多是沉默地在埋着头。
　　她自然也不例外。
　　但这顺其自然的沉默，却像是一座山压在了她的身上，让她有些闷得喘不上气来。
　　在这种压抑的沉默之中，他的聒噪和多动让她对于陌生恐慌少了一些。
　　她的桌上被他丢来了小纸球，她抬头看是谁。
　　他的鬼脸就在眼前，得意而又志在必得。
　　她蓦然慌了，纸条揣在校服的衣袋里不知不觉揉烂了，看不清字。
　　他找了个机会问她，“你看了么？”
　　她直摇头。
　　他有些失望，“你知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慌忙凶道，“你再这样我就告诉老师。”
　　他看着她，“这事有什么好说的。”
　　她不觉又有点慌，“这事怎么好说的出口。”
　　二
　　他并不让她感觉十分的烦，也并不常来打扰她。
　　他却是无时无刻不会出现在她眼前。
　　有时是漏交作业在门外罚站。
　　有时是踢球踢到错过了上课时间。
　　有时是拎着豆浆迟到。
　　也有的时候与高年级的打架被请了家长。
　　他的状况总是很多。
　　只有一点，请的家长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不出现。
　　也许有的时候他不得不为了这样的不可抗力多站半天，他也总是懒懒散散的笑眯眯的靠在墙上，看着远处操场上在上体育课的同学。
　　他不是个招人讨厌的人，也没有什么老师喜欢他。
　　他并不笨，至少这样的懒懒散散也能让他顺利通过那些考试。自然有时会好一些，有时又掉得厉害了一点。
　　她不禁有些羡慕他，这样随性的过着他喜欢的生活。
　　他有时也会与她打招呼，常有些突兀。譬如看她努力做着题然后感慨道，“原来是这样。我昨天就没想明白。”
　　他是个很奇怪的存在，招人羡慕，也招人厌恶。
　　因此，他也没太多朋友，也没有很多男孩子身边会围绕的青涩小女生。
　　他似乎也不觉得这有什么让他不快活的。
　　三
　　他初中时生得并不好看。人因为常去踢球而晒得有些黑，下面的牙床有些外翻，轻微的地包天模样，个子在同龄人里只算中等。除此之外，他还雷打不动的剃着板寸，嘴唇也有些不擅言辞的厚实。左看右看只有一双常闪着光的眼睛加了分。
　　她与他考进的同一所高中，恰好又是同班。不同的是，在这个班里，她拔了尖，他垫了底。
　　他们之间有了一丁点距离。
　　于是班主任在安排根据学号而定下的位置时，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不快。
　　高中里他收敛了一点，看起来有了正常学生的模样。没变的依然是经常塞在书包里的篮球或足球，也有时不时被她瞄见的体育杂志。
　　令她奇怪的是，没过多久，他的身高开始疯长。
　　他渐渐拔高了，更高，不知不觉变得又高又壮，声音也变得浑厚有力。
　　他很满意现在的自己，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直到高二这年的寒假，他在年节里喝多了酒打了她家的电话。
　　他说，“我喜欢你。”
　　她懵了，不敢应答。因为她的父母就在不远处。
　　他大着舌头，“我这辈子会保护你。不会欺负你。”
　　她颤抖着，却没有挂电话。
　　他或许是清醒了些，“你不方便说话对不对？你应个声就行。我是认真的。”
　　她鬼使神差的应了一声。
　　他又问，“你可能会喜欢我么？”
　　她小声道，“不。”
　　“为什么？”
　　“你太黑了。”她找了个十分没有说服力的理由。
　　他在电话的那端笑了，“我先挂了。我是认真的。”

　　四
　　这样的话，他几年之后才和她再说。
　　他似乎很有分寸，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不曾再对她提过。
　　但她也感觉出一些不同来。
　　他时不时会想起来塞进她抽屉的小零食，或者时不时假借学习时的凑近。
　　他不曾多说太多，却似乎又无形宣誓了自己的主权。
　　他们之间似有似无的关系当然也被老师察觉，却因为二人共同的否认而没有结果。
　　时间久了，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认真的。
　　时间再久了，她也投入了更让她紧张的高考。
　　他在高考前夕遇到了人生里的第一件大事：一直与他相伴的祖父忽然去世。
　　他休息了好多天才回来，她第一次看到他眼中没了神采的模样。
　　她与他因此去了不同的大学，他的很普通，她的则好了不少。
　　他开始明目张胆出现在她身边，甚至用魁梧的身材进行恐吓。自然也有失手的时候，因为某样七拐八拐的关系惹到的社会人士在他左臂上留了一道长长的刀疤。
　　他嬉皮笑脸的说这是勋章，她却因为嫌弃而许久不曾搭理他。
　　这样的莽撞自然也只此一回。
　　五
　　他还是变了。
　　他在假期里去医院整了牙，戴上了牙套。
　　他的发型也开始跟上了流行。
　　他不知不觉没那么壮实了，肤色也比之前白了一丁点。
　　他的个子很高，相貌也比之前好看不少。他的身边开始有了其他的异性。
　　她觉察出自己有了一丝不快。
　　好在他很有分寸，总是保持了距离又不失殷勤的替她宣誓了自己的主权。
　　以至于他们毕业的时候，他们身边的人都知道了他们的缘分。
　　童话故事在这里可以结束。
　　她与他的并不是。
　　她在毕业不久就在家人的赞同之中与他结婚。也是第一次见到了他远在海外的父亲。
　　他与父亲的关系很疏离，客套的打着招呼，如同宾客一般。
　　她的父母曾经偷偷告诉她说：他好在，在这里没什么亲人。不会欺负你。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理想里掺杂了现实。
　　很快，她又想起很多年前他的醉言。
　　六
　　他们很快变得更加普通。
　　他工作有些紧张，有时会加班，她偶尔会在半夜梦醒是给他去电责问他的应酬何时结束。
　　他并没有太重的烟瘾，却在心烦时会点上支烟，再在她的抱怨中在阳台掐灭香烟。
　　他并不太习惯用言语来安抚，节日里也常只是一个红包的敷衍。
　　没多久，她与他都经历了人生的巨变。
　　她成了一个妈妈，而他则在这之后不太久与她一同外出时遇到了意外。
　　他们的生活在顺风顺水了数十年后一瞬间，天翻地覆。
　　在这翻天覆地中，她无数次的感受到他在瞬间把她紧紧按在怀里。
　　他很壮实，满是安全感。
　　她受了皮外伤。
　　她在那些手术同意书签了字。
　　他用了很久才脱离了危险。
　　他醒时与她四目相对，他双唇嗫嚅着听不到说了什么。她趴在他的枕边说，“我害怕。”
　　他目光不知为何闪了一下。
　　他没多久就知道了自己的情况，出乎意料的平静。
　　倒是她，时不时的泪如雨下。
　　他有些无奈又带着歉疚安慰她。
　　七
　　生活依然很平静。
　　他的配合让他恢复很快。
　　她吃力的推着他的轮椅进了阔别已久的家。客厅的穿衣镜里两个陌生的人影。
　　她面容憔悴。
　　他则终于变白了不少。
　　镜中的裤腿落了下去，他低着头捞在手中，左腕压着一点点叠整齐了垫在了屁股下面，“看看。就算一只手也没多大区别。”
　　他不敢抬头，听着她的抽泣停下来。指尖将腕上新愈的伤口捏得生疼。
　　他抬头去拉她，她却用热毛巾替他擦了脸，“你不用告诉我你不难过啊！”
　　他挨过去，靠在她的身前若有所思，一言不发。
　　他与她的关系持续恶化了下去。
　　他不再习惯这个曾经他很熟悉的环境，却不愿意求助于她。
　　她继续整日整夜的失眠，强效安眠药由半粒吃到了双倍。
　　他开始有些让人讨厌，倔强又别扭的自尊。
　　她开始不由自主的冲他发火。
　　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好脾气的千依百顺。
　　他们这样经历了不长的时间。
　　不过到宝宝蹒跚学步总是不由自主拽住他的轮椅的时候。
　　八
　　直到一天他郑重其事的跟她提了分开。
　　她竟然没太多的不舍就点了头，仍旧是这些日子习惯性的沉默。
　　他不知为何有了热恋时的目光，央求她靠近了身边蹲下来，缓缓捋了她的碎发，“以后好好照顾自己。”
　　她木木的点头站了起来。
　　他轻轻环住了她的腰，将脸埋在了她的身前求她暂时留孩子在他身边。
　　很多年以后，她回想起那时他的语气，不知是怎么样的不舍才会让当时已经麻木的自己心尖颤抖着疼。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见他哭，是种沉默而冷静的抽泣。
　　她推开了他。
　　点了头。
　　他的抽泣没有停止，头低着，胸口剧烈的起伏。
　　她没拿什么东西，带了钥匙与钱包，恍恍惚惚出了门。
　　九
　　听着外面那层防盗门关上的巨响，他有些蜷起来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从叠在身前的裤腿中摸出手机拨通了电话，“妈。她下楼了。接一下。”
　　只几个字，却似乎耗尽了全身力气。
　　他掐断了电话，编辑了一大段叮嘱的文字发了过去。
　　这时她已经离开挺久了，他没能止住的抽泣终于放出了声，是她不会看到的嚎啕大哭。
　　他这一次再不用顾及她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害怕，像是要把这一段时间里的惶恐和无助都弥补回来。
　　——
　　她病了。
　　她并没察觉。
　　他伤还没有好透，睡眠很浅。
　　她整夜整夜的失眠，或者噩梦。
　　她整天的失魂落魄。
　　她的枕头上总是沾了很多掉落的头发。
　　她却似乎无瑕关注自己，总是噩梦惊醒时小心翼翼掖着他的被子，将他容易不适的残肢垫高一些。
　　她极力应对着这场变故。
　　她的身体与变得很差。
　　他意识到一切皆因自己而起，只有离开才有可能让她恢复。
　　在这之前，他从没有设想这样的事发生。
　　他擦干了眼泪，将她没来得及收拾完的衣被叠齐了放在了熟悉的位置。
　　他受伤已经有了段日子，现在的生活早已步入了正轨。
　　可惜她病了，眼中不曾看见。
　　他曾经很多次武断的告诉她这个事实，可惜她都不曾注意。
　　他缓缓的在孤单的家中滑着轮椅，他一向爱热闹，从未设想过自己会面对这样的孤单，从未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抬头仰望平凡的世界。
　　十
　　他和她的生活，用了很久才回到各自的正轨。
　　他配了一副合适的假肢，由蹒跚学步重新开始。
　　他与她约定了孩子的探视时间。
　　他不遮掩自己的窘迫，因此一开始是驾着轮椅赴约，之后拄着拐的蟹爬，再之后步子好些了开始慢慢的牵着孩子的手递给她。
　　可惜直到他可以走到很稳，她都不曾见他像之前很多次那样单手托着，大步潇洒的送过来。
　　经由此事，他似乎被迫蜕变成了一个温润的人，与之相应的还有他再也没能黑回去的肤色。
　　他们的孩子在二人的来往之中长大了，像儿时的她要多一些，有些秀气，也有些腼腆，是她喜欢的那种贴心的小男孩。
　　他的孩子在她的身边时会紧紧攥着她的手，与很多年前的他很像。
　　长大的孩子也有了很多问题，最多的便是问他，“妈妈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他一直耐心哄着，“妈妈现在生病了。病好了就回家了。”
　　在她身边时则显得小心翼翼的，终于有一天下定了决心，“妈妈你能回家么？”
　　她早就发觉，之前那一段倍感煎熬得时光，痛苦的根源并不是他，而是困住了内心的自己。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一遍一遍惩罚着自己无力阻止。
　　她看不见他做出努力，看不见他一次又一次向她伸出的手。
　　她在当时一遍又一遍的自责如果自己不在他身边，他就不需要用身体护住自己。
　　她竭力想还他所有的好，想将过去那么多年里的疏忽弥补给他，想将一切他所应该得到的给他。
　　她发觉他醉酒时承诺过的，是真的。
　　十一
　　她回了家，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家。
　　很晚的时候。
　　她用备用钥匙开了门。
　　客厅留了个小夜灯，通往阳台的玻璃门也拉着，一个小小的火光忽明忽暗。
　　她轻轻走了过去，拉开门。
　　他抬了头，下意识将烟头在一旁按灭，调转了轮椅方向，“怎么回来了？”
　　“不欢迎？”
　　“不不。”他有些生涩的慌张，“我去给你找鞋。”
　　“我自己去。”她似乎也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么冷了。怎么还坐外面。”
　　“你不让在屋里抽。”他微微笑了笑，跟在她身后进了屋，顺手替她倒了热水。
　　他笑起来很好看，有一丝少年时的无畏。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开。
　　他静静地看着她，“没事了。我们都好了。”
　　她想了想，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潸然泪下。
　　“我等你很久了。”他说，按在桌上的指尖抖了抖，小心翼翼拉住了她，攥紧了，“我没事了。你别再怕啊！”
　　她忽然想起来，他苏醒的时候双唇嗫嚅着的似乎是疼。
　　只是，被她的害怕打断了。
　　她告诉他，她怕的哪里是他，而是失去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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